《环球财经》特约撰稿 郭欣
对于一个25岁的巴黎人，一个惬意的周末午后不外如此：在加冰的酒杯中斟上威士忌，放一曲大卫·鲍伊（David Bowie）的摇滚，等待友人拎着比利时啤酒相聚收看利物浦的球赛，最后狂欢到深夜。
本杰明·卡尔（Benjamin Carle）就是一个这样的年轻人，但他习以为常的闲适午后却因一项实验化为乌有——周末，家具运输商叩开了他的家门，搬走了冰箱、洗衣机、自行车和几箱网购衣物。撤除一切非法国物品后，他那狭小昂贵的巴黎公寓竟空空如也，所剩不过一把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猫。
这位纪录片制作人自今年5月就开始体验这种生活。作为提倡国货运动的一份子，卡尔现在坚持所有吃穿用品都必须为纯正的“法国制造”。这场试验已经被法国Canal Plus电视台制作成了一辑真人秀播出，而卡尔也自然被公众赋予了双重身份：一个家徒四壁的小丑与一位倡导工业复兴的英雄。
但小丑和英雄无法概括卡尔的全部。现在，他不仅要暂别大卫·鲍伊（David Bowie，英国著名摇滚音乐家），甚至还要考虑生活的颠沛流离——他拿着法国人均月收入1800欧元，却无法负担相当一部分法国产品——他身上的一件棉麻外套价值200欧元；因为没有冰箱，他只能吃季节性的新鲜蔬果；因为没有合适的洗衣机，他也没能穿上法国随处可见的国产袜子；他拒绝接触本可轻松俘获芳心的法国女孩，后者认为他那间空空如也的公寓了无生趣；最后，他原本以为起码会剩下一些电子用品，却发现所有这类产品都来自中国。
“我不是一个热血沸腾的爱国主义者”，卡尔说，“我受英美影响与其余法国年轻人一样深。我只是看否能找到可替代身边物品的国货以及是否可以接受这样的生活。对于宣传工业复兴计划的法国人而言，创造就业尽一些义务。”他的目标是九个月的试验告终时，生活用品达到100%法国制造。
卡尔的举动是法国人在全球化浪潮中的一场情绪爆发，伊弗普研究院（IFOP）的调查证实了这种情绪——多数法国人认为，法国的大国地位与其工业化程度密切相关，法国力量与“法国制造”同样密不可分。但当名噪一时的空中客车也无力挽救每况愈下的经济，使用“法国制造”更像国民帮助法国走出经济萎靡的无奈选择，日渐夸张的手段宣泄的其实也只是法国人面对经济危机时的焦虑与无助。今日，地缘上的“马奇诺防线”早已被淡忘，法国人思想中的这道新“工业马奇诺防线”却日渐分明。
政治家能否力挽狂澜？
卡尔的行为，实际上受到了政治家的启发。
2012年5月，左派的奥朗德（Francois Hollande）当选总统，其当政后的第一把火就是任命了当时已锋芒毕露的“反全球论”议长阿尔诺·蒙特布尔（Arnaud Montebourg）为生产振兴部部长。这个由老工业部整合而来的新部为奥朗德一手组建，旨在彰显新政府提振法国“再工业化”的强烈愿望。
蒙特布尔自然未让左派失望，他利用媒体造势摇身一变成为推销“法国制造”的政治明星。10月，他身着“法国制造”的海魂衫，戴着一块只能算是中低档产品的赫伯林（Michel Herbelin）手表，手捧万能牌（Moulinex）搅拌机登上了《巴黎人》的封面。在一条三分钟的视频中，他坚称“消费者选择我们土壤上生产的产品，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购买之举与国家的投资、就业与社会模式紧密相连。”
“法国制造”已经成为政客左右民心的重要工具。2012总统大选期间，党派纷争每每涉及“法国制造”，在国内外议题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他们总是可以轻而易举地在复兴“法国制造”上达成共识。
为拉拢右翼选民挽回颓势的萨科齐（Nicolas Sarkozy）曾承诺，如果连任成功，他将仿效美国1933年通过的“购买美国商品条款（Buy American Act）”，在欧洲实施“购买欧洲商品条款”来保护欧洲中小企业。奥朗德也提出要建设“新的工业法国”。更为坚决的是极右派候选人让-玛丽·勒庞（Jean-Marie LePen），她声明将立法强迫购买法国产品，并称这项法律在未来5年将创造50万个就业机会。
至此，德维尔潘（Dominique de Villepin）2005年提出的“经济爱国主义”已经全面复活。当时，“经济爱国主义”还只局限于阻止外国企业并购本国企业，来自美国的百事因此未能收购法国企业达能。而这次，“爱国”的火焰愈烧愈旺也俞烧愈广，甚至已经蔓延到了消费者行为之上。
“经济爱国主义”背后是法国独特的企业制度与深切的社会原因。与英美公司相比，法国公司同时扮演着经济和社会的双重角色。“无限期合同（CDI）”的制度下，大批员工终身依附于工业企业，这些企业因而在法国经济和社会中扮演着举足轻重的保障者角色。在经济萎缩、失业率触目惊心之时，保卫实业事关国家利益和社会稳定。如此背景下，政客将复兴工业看作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情理之中。
不过，增进国力并不等于限制购买，经济爱国主义在某种程度上已经与贸易保护主义和“民粹主义”只有一步之遥。就任以来，蒙特布尔就在提出一系列再工业化主张的同时，频频向包括中国在内的低成本国家发难。他指责中国“操纵汇率”，又指责世贸组织倡导的自由贸易是一场灾难，因为它让中国毫无约束地进入欧盟市场，并通过自由贸易和伴随其中的不正当竞争剥夺了法国上万工作岗位。
这场“政治推销”根本经受不住推敲。蒙特布尔所穿海魂衫产于布列塔尼地区的Armox Lux，后者是法国各政党为竞选集会订购T恤的“御用企业”。总统竞选期间，Armox Lux以每件5.5至7欧元的价格卖给各政党两万件T恤衫，而同等质量的中国制造只需要1.2欧元——政治口号而非产品本身反而成为了商机。此外，蒙特布尔在竞选演讲期间佩戴的手表翌日在其日常生活中就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块昂贵的浪琴，政治讽刺节目“Le Petit Journal”不留情面地将他作为法国“表哥”挖掘。
但这场政客引发的思潮也表明，法国社会正在全球化浪潮带来的踉跄中重新思考其工业产品的生存空间。与那些幼稚的政治秀和真人秀相比，这些深层次的思考无疑更具现实意义和长远眼光。
旋风中挺立的芭蕾舞鞋
政治手段毕竟不是万灵药。除了一腔热忱却略显高谈虚论的经济爱国主义，消费者们关心的往往是更直接也更深刻的问题：为何要选择“法国制造”？“法国制造”优越在何处？初探究这个话题，人们大多会想到工业背后的文化性格和法国的传统价值观。毕竟，品牌背后的竞争其实是文化的竞争。
“德国人用圆规和激光测距仪造车，法国人用香槟和画笔造车”，这句评论颇值得玩味。法国早已进入了一个被称为“慢时光”的新时代：与那些崇尚快节奏的文明不同，法国社会憎恨速度之魔，他们 渴望宽松的时间，希望能在工作的同时享有优质的生活，这与中国的新兴市场形成了鲜明对比。
事实上，即便不谈中国，法国站在全世界面前都像是时代的异类。它的独特在于顺应全球化的同时又始终载一抱素，保留着贸易洪流涌入时有可能消泯的某些根本性财富。葡萄酒、化妆品——那些代表人类古老感官价值的物品和对旧产业与传统的守护，成就了法国极具竞争力的差异化产业。对法国社会而言，工业产品的王牌应该是“质量，技能，做得好”，这些诉求也一直为法国国民所骄傲。
风靡法国的芭蕾鞋Repetto便是打好手中这张王牌的行业典范。在越来越多的法国企业家被金钱所惑，追逐新兴市场的廉价劳力和高额利润时，1947年成立的国民品牌Repetto非但没有退出舞台，却在60余年后，凭借“百分之百法国制造”之芭蕾鞋的特殊荣誉再一次站到了全球时尚界的聚光灯下。
这双质材优越且做工精细的舞鞋已经超越了专业产品的范畴，变成了很多巴黎女孩趋之若鹜的“法国制造”和“心头所好”。每双Repetto芭蕾舞鞋都是用细密缝线一针针将色丁绸和羊皮鞋面沿鞋底车上，缝上棉布鞋垫，再由内向外反转令缝线隐藏于鞋内。作为舞者最看重的鞋位，顶部需要薄刀片切割与细腻的缝合技术来完成，鞋底跟部铺陈完工时，卷曲度与磨跟都需要通过精心核准。
法国制造的元素完美地整合在了这件产品之中，只是其手工缎面的缝制就需要18到22天的时间，探戈、传统、拉丁——每只鞋的鞋跟设计都来自一种舞蹈形式。厂家认为好的品质需要一套柔性管理体系，因此其每名工人都接受几个不同岗位的培训。同时，厂家每年都会投入研究以改良鞋尖舒适度。
这使Repetto像法国一样变成了全球化中的另类。当所有人都在寻找合适的外包企业时，Repetto却近乎狂妄地声明，“没有任何外包商可以满足我们的品质要求”。对于外界的担忧，公司工厂总监保罗·吉尔也不以为然，“如果我们追求‘法国制造’带来的美好印象，那么就没有替代的捷径。”
的确，品牌在刹那所激荡起的人类想象是一种不由分说的“合法偏见”。即使在全球化的今天，任何一件产品仍带着它的国家与文化性格。对细节与传统的珍视，便是“法国制造”背后的隐性价值。
面对“道险且艰”的前方
信箱里躺着一张邀请函，那是凡尔赛门——欧洲第四大展览馆的门票。如果不是“‘法国制造’展销会”的字眼太过耀眼，人们一定会认为这是又一场汽车红酒盛会。这场法国工业振兴部支持的展览在今日法国可谓闻名遐迩，其商品琳琅满目且条件诱人：从家用品到奢侈品，从始于1924年的经典棉袜品牌Labonal到雪铁龙的高端车型DS3，任何人只要购买任何一件商品都可以抵消10欧元的门票。
相对于经济爱国主义的热血与品牌价值的抽象，这次展会通过“法国商品更为经济”的口号更理性地抓住了消费者的心理。三条宣言分别从就业角度——购“国货”将避免因进口失去就业，环保角度——在“尊重环境”条件下生产的商品花费更少的环境成本，使用角度——本地产品质量过硬且售后完善说服消费者，“明日成功的品牌是对一切——消费者、制造者与法国公民都负责任的品牌”。
这已是第二届法国制造展销会。在去年举行的第一届展会上，蒙特布尔在开幕词中振臂高呼称，第三次工业革命将从“法国制造”开始。对于拥有朴素爱国情感的法国人而言，斗志昂扬的口号不失为激励消费的有效途径；但对普通消费者来讲，实际消费行为背后潜在的经济因素让问题十分棘手。
伊弗普的调查显示，三分之二的法国民众愿意在价钱不翻倍的前提下购买本国产品；在消费成本不超过5%至10%的前提下，绝大多数法国人都会选择法国货。但事情深究起来便不再乐观，国际信息观测研究中心的研究表明，如果真正使用“法国制造”，每户每月的开销将上升100~300欧元，而增加商品消费将会使旅游、娱乐等服务业的需求锐减，而这些行业对法国国民生活的影响其实极为深远。
实践方面，现实也并非总顺遂人愿。蒙特布尔推动法国超市用三色旗在货架注明法国制造的产品后，E. Leclerc已经开辟了相应的国货角落响应但可惜收效甚微。一些号称专卖法国产品的网站打着醒目的“法国货”、“法国大道”旗号应运而生，但其中不少产品都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法国制造”。
事实上，纯粹的“法国制造”早已无异于商业世界中的乌托邦，全球经济的融合模糊了国别界限，人们已经无法追溯很多商品的源头。法国法律对“法国制造”的要求也不严格：一件产品只要45%的生产成本产生于法国国内就可以被标注为“法国制造”，空有一腔热忱的消费者并不清楚这一点。
时代前进的脚步不可逆转，宣扬法国制造也许只在数十年前才有市场。而今，不但法国产品漂洋过海，很多海外品牌也已来到法国本土，落户瓦朗斯的丰田汽车和进军布列塔尼的中国圣元乳业都在这里创造着就业机会。对于法国经济，这些企业是友非敌，他们不应该成为贸易保护运动的受害者。
政客们喜欢口号，因为口号可以换来选票。但控制国人使用商品的产地绝非经济复苏的定心丸，提升法国产品的国际竞争力才是真正的当务之急。如今，法国的这场运动已经在欧盟和全球激起波澜，欧盟贸易专员德古赫特（Karel De Gucht）就抨击蒙特布尔倡导的极端保护“全无意义”，“在欧洲，法国拥有最多的世界500强企业。对于法国经济遭遇的困境，法国更应该从自身寻找问题。”
回到那个过着捉襟见肘日子的卡尔，甚至他在这场艰苦岁月中的收获更多也来自文化而非经济层面。今天，他重新发现了被他遗忘的那个真实法国，也再次沉浸在法国电影中乐不思蜀。尽管惦记着可乐雪碧与异国水果，尽管对这栏真人秀“Made In France先生”在标题中采用英文颇有微辞，但他非常高兴自己是提倡国货运动中的一份子。自他之外，那些盯着他空房间的法国人却毫不留情地批判道，“九个月，卡尔只告诉了我们一件我们早已清楚的道理：我们身处一个不可分割的国际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