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同学聚会,我和石康这对初中死党十多年后重逢。可一见面,我就成了他眼里“靠坑蒙拐骗,有了点儿钱的土包子”。一顿饭吃完,我又变成他笔下陆涛的原型。不过电视上陆涛的奋斗史,远比我的一帆风顺。至少,他还是个富二代。
几年前,我去参加一次初中同学的聚会。我1981年上的首师大附中,石康是我同班同学。那次聚会时,他是知名作家,我是不知名企业家,但我是开着宝马去的。他文学青年的劲儿一下就上来了,后来我去清华演讲的时候,嘉宾石康还念叨过这事儿:“同学聚会时,我才知道蔡明做老板了。你知道我们文人虽穷,但特看不起这些臭有钱的。我当时就把蔡明妖魔化了,觉得他不就是靠坑蒙拐骗,成了有点儿钱的土鳖么。”
我们俩上学时特铁,老一块儿看弗洛伊德、萨特、北岛、舒婷。想着他们曾经在白洋淀,几个人划着船,喝着当地特别便宜的红薯酒,朗诵着气魄非凡的诗句,胸中就不禁春暖花开。
石康上学那会儿还不是作家,但更飘逸——是诗人。他熟读过去十几年间,朦胧诗派各个作品,信手写来,就是一首长诗。那会儿我朗诵好,声情并茂,嗓音辨识度高,所以一有班级文艺活动,就是石康写诗我来念。一个创作一个登台,黄金搭档。其实我也写诗,就是写得不好,跟他的10万字长诗一比就是小儿科。那个时代物资匮乏,但精神生活特别高昂。同龄人,或者大一点的工人,全写诗。十个人走在路上,一块板儿砖砸下,八个都是诗人。
深厚的历史基础,证明我俩脾性还是相投的。于是吃完饭我俩开始侃大山,渐渐就剖开现象看本质,什么宝马就都无所谓了,因为发现对方没怎么变。侃的顺序是倒叙,先聊现在干什么啊?然后是这之前呢?大学毕业后呢?再就到了上学那会儿。说起那时一块儿读朦胧诗,一块儿看萨特、弗洛伊德,觉得仿佛就在眼前。越说越兴奋,站起来就大声朗诵:“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石康借着唱诗的兴头,跟我说他有一个梦想——能聊梦想,说明基本不只拿我当个臭有钱的了——就是建立一个艺术的乌托邦。像50年代的纽约SOHO,一群艺术家坐在那儿的废旧工厂、荒废院子里,一指:这,就是我们的家园。然后开始搬家、创作,作画、做雕塑、做行为艺术、做人。渐渐画廊涌入,然后是秀场、咖啡厅、餐厅,再吸引先锋品牌在里面开设店面,最终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艺术乌托邦。不管太阳升起落下,生命都在不停歌唱。
我一拍大腿:这也是我的梦想啊!
我跟石康说,这几年一半为了工作一半为了寻找美,我去全世界看各种艺术展,参加各种狂欢节、时尚秀。我觉得中国少一个艺术区,一个让人心潮澎湃、处处充满灵感创意的火花又极具商业生命力的艺术区。我在高碑店租了一块地,50年,和大批艺术家、建筑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一起,准备把这里建成一个独一无二的艺术区,现已开工。我希望它能给所有租户无尽的创意灵感,挑战所有游客的想象力极限。
这个话题,从同学聚会,一直聊到之后再一起吃饭喝酒。最后,石康给我起了个名字:陆涛,把我们所有的梦想和故事,写成了《奋斗》。
我看了看电视剧,先关心夏琳和米莱是哪儿来的灵感。发现其实不是由我八卦改编的后,踏实了。然后看陆涛,他身上设计师的脑子,建艺术区的梦想,都是我,但富二代,可就跟我一点儿不搭边了。我爸和我一起创业前是钻研业务、思想活跃、基本没钱的首钢工程师,不是携十几亿美元回国砸房地产的大款。我这二十年的奋斗,比陆涛要曲折多了。
1991年,我从北航毕业。专业是自动化。按大多数人印象我该去工厂车间,摆弄生产线,接我爸工程师的班。但我太不安分了,初中和石康不好好学数学语文,专做文学少年不说,大一时是北航霹雳舞比赛冠军,大二开始抱着吉他坐女生宿舍下面的草坪上唱歌。改革开放后第一场外国摇滚乐队的演唱会开在北展,我从家里骑了俩小时自行车过去,但发现票太贵,买不起,就在场子外边迎风而立,又合着风声,听了场馆里边飘出的地动山摇俩小时。
毕业后虽然还是分配进中科院力学所干了一年,但一是心不安分,二是工资太少,总觉得这样下去,生活财务自由的梦想遥不可及。
所以,创业吧。
在现在人看来,改革开放后的十年,是最好的时代。摆一地摊儿,每天赚100块钱——我当时在中科院一月的工资也就100多。但那也是最坏的时代,成功的人活下来了,说那时有胆就能赚钱。他们身后是无数失败了、没发出任何声音的人。在商业环境、理念、方法都几乎从零起步的中国,那就是个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时代。
我没钱,也没人投资,所以必须干启动成本很低的事儿。于是我以发明开始创业。第一个发明是什么呢,现在差不多每家都有,但每个仿造者都没给过我专利使用费——拧水墩布。没错,你家卫生间水桶里蹲着的那个,是我发明的。
我在长安商场租了一个露天的、没柜台的摊位——进门一平米的空地一块。一把墩布没卖,正规柜台我还租不起。一开始,周围稀稀落落,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吆喝,总还有知识分子的矜持,拉不下面子、扯不开嗓子。举个墩布,半天没人聚过来,心急火燎。站了俩小时,心想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拿什么知识分子架子啊。卖不出货,中午饭钱都没有!一咬牙,看见有人走过来,扛着墩布就上前。
可一看人,我一下把头低下了。对面是个美女,而且认识!中科院软件所的所花儿,食堂吃饭时还打过招呼,刚鼓起的勇气又被扼杀了。所花儿没注意这扛墩布的小子,依旧前行。
俩人都快擦肩而过了,不知道是哪根弦忽然不对,还是饥肠辘辘的肚子给我提醒,抑或突然就冒出“我跟她说两句话又能咋地”的倔念头,我咔嚓咔嚓像掰大号齿轮一样抬起自己的脑袋,与她迎面对视,特别阳光地一笑。她还惊讶“这不是蔡明么”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推销了。比手划脚,前言不搭后语,感觉嘴已不受意识控制。但是,她买了我一把拧水墩布。
事后回想,也许这位前同事,还是有一些同情因素,带着些“你咋来干这个了”的唏嘘念头,买了我的墩布。但终究,这是我第一笔做成的买卖。
破冰永远最艰难。卖出第一把墩布,精神大振,中午肉都多吃了几块,之后回到没有柜台的摊位继续吆喝。毕竟,我这个发明是中国第一个不用拧得满手脏水,套杆一转就完了的墩布啊。凭借深入浅出的讲解和几袋胖大海的鼎力协助,那时普通墩布卖2块8,我的拧水墩布卖21块8,但依旧得到逛商场老百姓的青睐。第一天,卖了77把,商场日杂组第一名。
这件产品当年大卖,火遍京城。我坚持科技发明,去武汉参加全国百货订货会。这次跟在商场一样,没钱租摊位,就带着各种发明:肩扛拧水墩布,脖子套着游泳练习圈(脖子版救生圈,不影响双手划水练习),脚踩两头穿拖鞋(不用从鞋柜里取出来时倒个儿),关公耍大刀一样站在场馆外面吆喝。武汉是知名火炉,一身重装备的我如蒸桑拿。但眼里哪有酷日,全是明媚阳光。
时间来到1993年,中国经历了改革开放后最大的一次通货膨胀。下半年,畅销产品拧水墩布的原材料涨了一倍。那上半年呢?我盲目乐观,搞了个办公室,像模像样装修一番。而全年,仿造者开始如海浪般汹涌而来。
这年我赔了30万。在那个年代给我的压力,类似现在赔30亿。
年底,朋友约我去看崔健的小型演唱会,工体旁边一个小酒吧。我要了一杯啤酒,听着崔健在台上吼歌。酒没喝,因为你喝完就要再点一杯。我就一直攥着杯子,直到嗓子干得不行,想抿一口的时候,发现冰镇的啤酒已经被捂热了。
当时脑袋瞬间闪过一个念头:要不,申请破产?
就闪了几秒钟。我不能像陆涛,先追求田园牧歌,不行就撒手不干,有富老爸买断不良资产。我必须奋斗,先活下去,才有梦想。
当时我有另一个专利,做了段时间,还没开始卖。排烟柜,把抽油烟机加个到地的铝合金罩子。这个没推就死,那是死不瞑目。当时我决定搏一把,在《北京晚报》做次半通栏广告。6000块钱一个半通栏,借钱,咬牙做。
当时的广告语是:“用了油烟机,厨房还有油烟怎么办?科宝排烟柜,帮您排油解难。”
奇迹发生了。后来十几年,我打多少广告,都再也出现不了那时的盛况。连续三天,办公室电话放下就响。一天一口水没喝,饭不吃,从头接到尾,肾上腺激素以十倍速度分泌,丝毫不觉得累。然后我蹬着三轮,大街小巷当板儿爷送货。真正的第一桶金就这么不期而至了。排烟柜、厨房电器、橱柜,一切顺势而起。我在90年代下海潮中活了下来。
其实这不是我的,而是时代的奇迹。改革开放前后,中国人对“生活方式”没有概念。我们住筒子楼,十几户共用卫生间和厨房,上厕所排队,炒菜也排队。因为财富积累的超音速,中国用十年跨越了西方世界上百年的生活方式变迁。老百姓一个感觉:什么都不懂,又什么都想要。买什么衣服有品位又显金贵?厨房卫生间应该有怎样的功能?房子怎么装修才好看?这些茫然,造就了近乎无限的需求。
不管拧水墩布还是排烟柜,都只是初窥门径,但它们满足了这些生活方式剧变的需求,因此得以成功。当代中国仍在停不住的战车上飞驰,随时随地有生活方式的巨大改变,比如博客、微博,比如网上购物。抓住这些改变下激生的需求,就能成就一个时代的成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