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手中拿着张爱玲翻译的美国作家海明威的《老人与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版精装本,封面是满目的素雅与雪白,只中间镌刻着一格窗户般的蜡染兰花图案。一改许多译著在封面不登译者名字的习惯,赫然写着张爱玲的签名字样,并与习惯不同在扉页上刊印译者的照片。读完了全书,我觉得这部译作是完全够得上这样淡雅的、却又让人感到无比震撼的装帧的。
在国内曾经有过著名编辑家、翻译家吴劳先生的译本。我在1999年9月见他赠的译作,在赠书中他附了一张便笺:“奉上《ss(短篇小说)全集》两套及《春(潮)·老(人与海)》一册。《春(潮)》是H氏(海明威)最诙谐的小品,是我国第一个译本。”吴劳先生是一位严谨的编辑家,作为一位令人尊敬的翻译家,他的译作非常忠实于原文,对于文字他是一丝不苟的。
而这次我阅读了一位原来是小说家的翻译家翻译的《老人与海》,感受到了一番令人十分感奋的韵味。作为小说家的译者自有她对小说的独有的领悟。译者深刻地体会到作家在陈述一个貌似平淡的故事背后所包蕴的哲理。她以同样简洁、单纯、不事修饰的文字将那一幕幕老人与大鱼之间的搏斗呈现于读者面前。诚然如译者在《译者序》中说的,“书中有许多句子貌似平淡,而是充满了生命的辛酸”,其实何尝仅仅是心酸,而是充满了生命的启示。作家在开篇和结尾部分用非常简练的对话描述了老人和孩子之间那种温暖的人情和爱。而这种温暖的人情味儿与老人的孤独和寂寞以及老人以年迈之躯与大鱼的奋身搏斗形成鲜明的烘托。他已经淡忘了妻子,而棒球、伟大棒球明星狄玛其奥、与孩子的友谊成了老人最后的生命的支柱,每每在困苦和绝望的时候,他总是想到棒球,想到“但愿我有那孩子在这里”。海明威极擅长描写硬汉子“在压力下的优雅、从容的风度”。老人相信,“人不是为失败而生的,一个男子汉可以被消灭,但是不能被打败。”老人跟他钓到的“从鼻子到尾巴有十八英尺长的”大鱼持久地奋力搏斗,而在回程的路上钓到的大鱼又被一个个鲨鱼吞噬殆尽,驶回港的仅仅是“一根极大的长而白的脊骨,连着一个庞大的尾巴”。他被打败了,但在另一个意义上来说,他又没有被打败,他终究将他逮着的鱼,尽管是鱼骨,经历千辛万苦成功地拖了回来。
张爱玲在翻译中以一个小说家的理解和高超的文字技巧将这些场景恰当地、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她的文字关照、阐释了“原著的淡远的幽默与悲哀”。
张爱玲避免了许多译者非常容易犯的一个错误,那就是过于欧化的句式。她尽量少用定语来修饰,而是把原来的句子所包含的含意剥离开来,写成非常顺畅的中国化的句式。小说的第一句翻译一上来就让人感到震撼:“他是一个老头子,一个人划着一只小船在墨西哥湾大海流打鱼,而他已经有八十四天没有捕到一条鱼了。”试想一下我们如果用欧化的定语句式来翻译这段话,“他是一个孤独的在墨西哥湾海流中的一条小船上打鱼的老头儿,他已经打鱼打了八十四天了,一条鱼也没有捕到”,韵味就差远了。
译者遵循海明威写作精练的原则,在她的译文中忠实地表达了出来。如,当他看到一条鲨鱼来袭击他捕到的大鱼时,“他一面望着那鲨鱼逼近前来,一面向那大鱼看了一眼。等于做了一个梦,他想。我不能阻止它袭击我,但是我也许能弄死它。鲨鱼,他想。他妈的。”文字多么的简洁,绝不拖泥带水。在这句中,海明威用了一个西班牙语的表明鲨鱼的词。译者与其将它直译出来,还不如干脆将它译成鲨鱼,便于中国读者阅读,使文字显得流畅得多。更难能可贵的是,译者特别注意到海明威作品的“文字的迷人的韵节”。无论是在小说开头的部分,小孩像一个大人似的请老人喝啤酒、给老人去弄沙丁鱼晚餐,还是在小说的结尾部分,当老人觉得他被打败,万分沮丧的时候,孩子给他去打热咖啡,对话简短,文字也是非常简练。在貌似日常的对话中,你可以感到在文字后面有一种涌动的爱的力量,一种人与人之间关怀的感动。而这一切都是靠直白的、不加修饰的文字来表述的。张爱玲在这里掌握了原著的叙述的节律。比如像这样一句话,“老人拿着它,喝了它”,将这句话在中间顿了一下,犹如一个鼓点,你如果译成“老人拿着它喝了”,就没有原来的韵味了。而如果必要,译者也应用了欧化的倒装句,如“他现在知道他终于被打败了,无可补救地”。一句句简短的句子,就像音乐中一段段铿锵有力的短乐句一样,充满了感人的、摄人魂魄的力量,传递出万般的无奈,让人有一种欲哭而止的感觉。
当然,这部译著也是有瑕疵的。比如译者“那里”和“哪里”不分,在有的时候读起来就非常费劲。
《老人与海》
海明威 著 张爱玲 译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2年3月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