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兆亮专栏
看不见的新闻
重庆的夜晚,是从大都会广场打烊开始的。
5月4号晚上9点多,我在大都会广场二楼的苹果体验店,靠着与胃等高(是否有吊人胃口美好寓意?)的白色柜台上,把“又快没电了”的手机,充到20%的电量。
充电时间,我玩了一阵IPAD样机,浏览到一个影片《亲爱的,天黑以后再说吧》,刚看完序幕,大都会广场一天的营业便落下帷幕。
许多人挎袋拎包,从这里走出。此时,解放碑商圈的落地玻璃门里,次第传来“哗啦啦”的响动,那是保安用链条锁,从里面锁门的声音。
隔壁民族路上,王府井(600859,股吧)百货门前,一货车鲜花停了下来,花匠一格格抽出托盘上的花儿,端起来,把它们颠颤在花池中。
花色其实是嫩粉与艳红两种,但都被路灯照成了枣红色。艳红的叫矮牵牛,嫩粉的,花如其名,叫小凤仙。
花匠说,这些花就是要夜里,人少了才来摆放,就像新买的电冰箱一样,搬运晃荡来晃荡去,要放一天才可以插电工作,不然折寿命。花也一样,白天人声嘈杂,灰尘也大,这些花已经一路颠簸了,怕闹腾,夜里来摆,让它们好好休息一夜,就缓过神来开了,花期能一气开到7月底。
1
好吃街上,有群深夜造访游客拖着行李箱到处问,重庆夜里有没有火锅?龙抄手在哪里?
转过几个街角,较场口一家私房夜宵店,店招的灯箱亮起,中年厨师在室外烤着生蚝,考究的餐桌上,摆放重庆出版的艺术杂志,60元一本,封面文章是《我们的水和空气》,看来,艺术再贵,也贵不过水和空气组合成的生存。
这时,十八梯上面的平台上,持续几个小时的坝坝舞散场,有人往十八梯方向的下半城走,有人往解放碑方向的上半城去,夜晚比哨子还灵,让他们都沉稳下来,找应该去的方向。
但是,有四个人不这样,三男一女,他们跳完舞,要到对面的日月光中心广场边,就着优衣库门店的灯箱打牌,斗地主。要等到12点,这家大商场所有的灯箱都熄灭,最后一个清洁工,把垃圾提出来,他们才会离开。
那晚11点多,靠墙的台阶当牌桌,地主斗得正酣,牌要是小,轻轻放,大牌或炸弹,出牌的手扬得很高,又狠又准地摔在地主的牌上,噼里啪啦的响。他们只是打牌,并不耍钱。
他们看上去五六十岁,只有一个贴身观局的年轻人,20多岁,叫马克,手提一只玩具毛绒狗儿。
马克分别叫斗地主的三个人,大个子(高个男子)、干筋棍(瘦弱男子,手上戴着一只上世纪80年代,25元买的手表)、孃孃(唯一女子)。
但他吐字不清,大舌头,一开始以为他喝多了。后来,那个“孃孃”说,这孩子是她邻居,21岁,小时候激素还是什么药吃多了,“脑壳有点问题”。
马克笑呵呵,吐字不清,手指头也微微哆嗦,说:“孃孃,又来摆我(重庆话,闲聊他的意思)!”
“干筋棍,你说,你为什么要戴手表?”马克说不清,但话又多。打牌的人不接话,“你们把我当空气吗?快说,干筋棍,要不,你给我买一盒红梅,要不要得嘛?”
孃孃说,这个孩子,跟谁都能玩到一起去。
马克有两个爱好,抽烟和养狗。一天抽两包红梅,最多时养了4条狗儿。
他开始掏烟,5块钱一包的红梅,像宝贝似地慢慢地、慢慢地掀开烟盖只剩下4支烟了。他又猛地盖上,脸上堆起复杂的笑,自言自语,“嘿嘿,没得搞得了,不能抽了,要留到明天……”
现在他一条狗儿也没得了,姐姐要生宝宝,父母跟他商量,把他4条狗都送给别人了。之后,就给他买了一只玩具狗,他每天都带在身旁,像烟一样。
日月光广场上,走来一条瘦瘦的狗。马克把眼睛瞪大了笑,带毛茸茸小胡子的嘴巴咧开,露出白牙,两排牙抵靠在一起,吐气,发出“嘶嘶”的声音,然后,举起手里的玩具狗。那条瘦削的黄狗真的快速跑过来了。
马克赶紧站起来迎,把这只陌生的午夜黄狗,搂抱在怀里,脸贴脸地亲。
一直被他骚扰的“干筋棍”边打牌边说话,“这小子就喜欢狗儿,去年春节,楼梯上跑去抱狗儿,一脚踩空,手杆摔断了,花了两万多块,没哭,还笑。”
狗的主人远远地站着,看到别人亲他的狗儿,也笑盈盈的,很受用的样子。
亲了一会,马克突然停下,抚了抚狗的脊背,左右看了看,跨上两步,送到狗的主人面前,非常严厉地说:“你把它养瘦了,快买粑粑给它吃去!”
时间快到凌晨,有人从日月光出来,倒垃圾,他们停下来,走过去,快速捡起矿泉水瓶和硬一点的纸每个夜里,他们都只盯这家商场,捡上几十个空瓶子,白天卖了,每人能分得几块钱。你不晓得,坝坝舞过后,他们究竟是为了打牌,还是为了捡瓶子,而聚在一起。
但他们晓得,马克是跟定他们了,孃孃说,每天晚上,小马克都让他们多“哈哈”(笑)几阵子。
捡完这批,又回来接着打牌。马克不再走神,眼盯着日月光的门口,20分钟后,又一个垃圾袋出门了。马克腾地站起来,喊了一句,“发财啦!你们莫动,接着打,我帮你们发财。”
他笑嘻嘻地接过垃圾袋,再走到垃圾桶边,把卡通狗放在一旁,轻轻地倒袋子。
有个龙凤呈祥的烟盒!马克两眼发光。
我跟上去,不小心碰倒了他的卡通狗,他先把狗儿扶正。再过去抓烟盒。
他笑嘻嘻地问我:“咱们打个赌,里面有没有烟?”
“烟盒进了垃圾堆,一定没有烟了。”我向他肯定地说。
他说,“有。”然后,又是慢慢地、慢慢地,打开烟盒盖真的有,还是两根。
我突然有种跟着他一起的,莫名的激动,“你怎么猜到里面还有烟的?”
他眨巴了一下眼睛,说,“我拿起来,感觉里面有动静,要是没有动静,要不就是一根没有,要不就是一整包没动过。”
午夜的街头,马克用手指感受到一个烟盒里的动静,他是一个多么细心的小伙子啊!
他手指撩拨着龙凤呈祥里的两根烟,眼睛兀自眨巴,几十秒后,猛地抽出一根,分给我。
我不抽烟,他又走到大个子面前,分给他。
晚上12点过,橱窗熄灯了,我帮马克嘴里的那根烟,点上火,他“嘿嘿”笑着,拍了拍我点烟的手,表示感谢。
然后,他跟在捡瓶子的3个邻居身后,仰头向夜空,深深地吐一口烟,然后摇摇摆摆地走起,嘴里哼起含糊不清的歌,快乐极了!
2
快凌晨1点了,日月光广场还有人,有喝醉的人,被人搀扶着,走走停停,也有清醒的人,脚步沉稳,兜来转去。
有个男孩小伟,在这里失眠,一只泰迪狗陪着。
泰迪是他哥哥从美国带回来的,走航空宠物间,票价比人都贵,养了四五年了,样子乖,能听懂重庆话,也懂英语,你说“come on”,他就会一溜烟跑过来。
这个80后、做IT的大男孩,帅气,眼窝有黑晕,他说,怎么也睡不着,就到楼下来转转。问他是不是工作上,开发什么程序,遇到了坎,压力大了?
他摇头,把目光移到泰迪身上,转移话题说,自己喜欢看电影,总是要约一帮人去看,晚上还刚看了《钢铁侠3》,前几天看完《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后,还回到高中母校去走了走,门卫问他们干什么来的,他说,是来致青春的。
说着,小伟笑了,眼神疲惫又倔强。
要告别他和泰迪时,给他说,什么事,往简单想,刚才有个小伙子马克,他就很快乐。
他苦笑一下说,也不是总失眠,每年就这一晚上,一定要熬到5月5日的天亮。
小伟嘴唇翕动,还是说出了失眠的缘由:他随父母一起从外地迁到重庆,自己转到一所高中,第一次有个重庆女孩同他说话,后来又一起考上同一个重点大学,又一同回重庆来工作,成为他的女朋友。
3年前,他开车带着这只泰迪狗,车窗开着,泰迪突然从窗口跳出去了,怕狗儿发生意外,他停车,女朋友打开车门,去抱泰迪。
刚开完门,后面急速过来一辆车,泰迪留下了,女朋友没留住。
“那一天,是5月5号,每年这一天,我都睡不著,带着泰迪,晃荡到天亮。”
我拍了拍小伟的肩膀,答应他,写一段这个失眠的夜晚,纪念他的爱情与哀伤。
3
凌晨1点半,走到较场口的路边烧烤摊,坐在两个正吃串串的老外身旁。
一个金发,一个卷头,穿着运动装。一边吃串串,喝着2.5元一听的山城易拉罐啤酒,一边用微信聊天。我用四级英语的资历,大体听懂一点,似乎是让朋友有空来中国的重庆看看,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
他们说着话,身旁又走过一个老外,也拿着2.5元一听的山城易拉罐啤酒,边走边喝,那悠闲神情像是走在正午的街头。
吃串串的金发老外,身披10号橄榄球衣,应该刚在哪里打完夜场回来,脚上却穿着一双军绿色解放鞋。
他们吃完饭买单,一共20多块钱。应该是熟客,烧烤摊主用中文问,你们是各付各的,还是一起?老外挠头想了想,说,一起付。随后,我看到卷发同伴,给了他十几元钱。
他们来自纽约,在解放碑一带工作,来中国8个月了。问他重庆怎么样?金发男子耸肩摊手说,很舒服,随便吃。
吃到酣处,金发男子掀开球衣,里面还有一个贴身白T恤,上面写着三个汉字:绝对二!
凌晨两点,靠近酒吧集中区,我们看到更多人因为醉酒,才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潮水般散去,又有一帮人,不晓得从哪个场合喝完,歪歪斜斜,潮水一般过来。
这时,我看到两个青涩的女孩子,倚着3楼的玻璃栏杆,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我们走过去,听他们说。
“他们为啥子喝这么多酒,女孩穿得这么少!”穿黄衣服的女孩说,“哦,他们来寻欢作乐的。”
背景音乐震动着3楼的地板,一阵风吹过,露台上的灰尘、爆炸的气球碎片被风吹起。
她们今年18岁,找了一天的工作,没找到。夜里出来,找到这里。
黄衣女孩显然刻意打扮过一番,涂着粉色指甲,手伸出来,一颗颗,像此前看到过的小凤仙花朵。漂亮,但齐刘海的头发,还是觉得有点土气。
喝酒,两个女孩都说,她们合在一起也喝不下一瓶啤酒。
但她们已和一个演艺吧老板谈了,看能不能在那边跳舞,挣钱快。舞要跳得好,客人献一个花篮,就能拿一千块。
她低头滑动一个新手机,这个手机一千多块,从武隆山区出门前,爸爸忍着病给她买的,同时告诉她,只能做餐饮,不能去酒吧。
“要是这里只是跳跳舞,不喝酒,自己先学习一下,回去和爸爸商量,看在钱的份上,能不能在这里上班?”
凌晨2点半,这两个第一次进城的女孩,还在一边观望,一边思考。
而就在那时,一江之隔的南岸上海城,一个文艺酒吧里,最后一个客人离开。
他是哭着离开的。这是家文艺酒吧,一般都是1点多打烊,为了这个失恋的男孩,推迟了1个小时,等着他趴在桌子上痛哭完毕。
3点多钟,我路过南岸一个小区楼下,有个白色颗粒落在我身上,捡起一看,是枚麻将骰子,同时听见3楼上传来一家人压低的欢声笑语:骰子飞了,我们生活什么的,都搞得赢。
欢乐、忧伤、迷惘和期望,每一种情绪,都在那个周末夜晚持续到很晚。
(文中涉及人物均为化名,本报记者王钰婷对此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