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柯
“机器文明的第一个特征是时间上的规律性。从早晨醒来开始,生活的节奏就完全由时钟来控制。”
在写于1934年的《技术与文明》中,技术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认为,现代工业时代的关键机器不是蒸汽机,而是时钟。以分和秒为其“产品”的时钟,作为一种由能源驱动的机件,最终变成了这颗星球事实上的“统治者”。
以此论断为基础,芒福德进而认为,“能量、速度和控制是一切时代里的"绝对君权"的主要标志。如何消除交通运输和通讯领域里的屏障,是古今一切王者机器的共同课题。”
航班与酒店,在这个意义上成为对抗时间机器的一种方式。航班穿梭于制图家们添加于地图而实际并不存在的纬度线和经度线之间,在夕阳西下与晨曦微露的狭窄间隙延缓时针与分针的步伐。酒店让你能在远离熟悉的柴米油盐之后还能寻到一扇看得见风景的窗口,在风雨到来之前提供一片遮风挡雨的温暖所在。
在芒福德的推论中,成为一种商品的时间就像金钱一样,甚或时间本身就变成了金钱,诸如沉思冥想等一切与机器操作无关的时间都被视为可憎的浪费。“古生代技术世界不需要华兹华斯(Wordsworth)的劝告与答辩,它无意于坐在石头上沉思幻想、打发时间。”芒福德说。
但飞行恰恰提供了一种技术化的手段,来与同样技术化的时间赛跑,进而提供沉思幻想或者制造浪漫的机会。梁朝伟在心情郁闷的时候打飞的到米兰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喂喂鸽子发发呆,隔壁家的张三在女友去菲律宾度假的时候带上戒指与玫瑰候在沙滩上求婚,老家远在1000公里之外的你的同事半夜接到家里有事的电话不得不星夜赶赴机场……在将整个地球变成一个小小村落的过程中,致力于消除交通运输屏障的飞行居功至伟。
1903年12月17日,莱特兄弟首次完成的完全受控制、附机载外部动力、机体比空气重、持续滞空不落地的飞行,将麦克卢汉提出的“地球村”的概念,从一个基于数字时代、网络生活、虚拟现实、赛博空间之上的虚拟判断,提升为对物理时空中日常生活的形象化描述。
媒介环境学家尼尔·波兹曼在其《技术垄断》中认为,一切工具使用文化的主要特征是相同的,发明工具的目的主要是做两件事:“一是解决物质生活里具体而紧迫的问题,二是为艺术、政治、神话、仪式和宗教等符号世界服务的问题。”人类的飞行梦想,虽然不如吃饭喝水那么“具体而紧迫”,但期待轻易到达更加遥远地方的愿望,同样随着世界的平坦化进程而愈发迫切,并最终演化为这个时代最具标志性的符号之一。这是一个互为因果的过程,联系日渐密切的世界需要更多须臾而至的交通,对抗地心引力与时间步伐的飞行则进一步微缩了整个世界的图景,通过彼此之间的加速,圆形的地球变得像一枚硬币那么平坦。
在写于2005年的《世界是平的》一书中,托马斯·弗里德曼归纳了碾平世界的十大动力,诸如Windows操作系统、互联时代、工作流软件、上传新闻与评论、外包、离岸经营、供应链、内包、搜索服务、数字移动服务等,皆着眼于纯粹的技术手段,但耐人寻味的是,弗里德曼一会儿在班加罗尔一会儿在北京一会儿在纽约,全是仰仗航班与酒店,才得以完成他的平坦世界之旅。这又是一对互相加速的“冤家”:得益于虚拟技术的飞速发展,航班与酒店更加安全更加舒适;受惠于更高品质的航班与酒店,碾平世界的动力得到了更加迅猛的发展。
如果说飞行是对时间的校正,那么酒店就是对空间的借用。可以伸缩的时间弹性,与可以移动的空间归属,合力搭建了你我皆能触手可及的“在路上”的状态。于安静的马尔代夫某个小岛上的沙滩屋里被阵阵海浪声惊醒,在破败的曼彻斯特的黄昏时分遇到一个皮鞋上落满灰尘沉迷于99便士一瓶啤酒的产业工人,上到北京最高的酒吧与三五好友就着一碟花生米从满天繁星喝到东方鱼肚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宵酒醒何处?”将不仅仅是存在于柳永《雨霖铃》里的感慨,还是每一位商旅人士随时可能的遭遇。
飞翔在辽阔的天空,穿行在无边的旷野,拥有挣脱一切的力量。拜这个时代所赐,这一切已经不再是纸面上与舞台上的摇滚歌词。对这个时代负责,请在出发之前记住你的时区与经纬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