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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来自国外的婚宴请柬

2013-01-06 10:584570

  朱曾汶

  “罗伯特·福特曼和丽莎·本海姆50年前在康涅狄格州汤普逊相识。

  丽莎和鲍勃(鲍勃是罗伯特的昵称作者注)1988年10月11日在康涅狄格州汤普逊结婚。

  敬备家宴,恭请光临。”

  这张历经二十多年岁月、已略显陈旧的英文婚宴请柬,是我前些时候在整理书桌抽屉时发现的,它勾起了我对一段愉悦、窘迫和惊诧交集的往事的回忆。

  那是在1986年3月,北京商务印书馆编审、我的责任编辑方生打来电话,说美国加州某大学的福特曼教授获知林肯(美国第16任总统)著作的第一个中译本已在中国出版,十分高兴,想购存一册。教授短期内并将来中国旅游访问,第一站就是上海。方生说我是上海人,又是林肯著作的译者,由我来接待一下最为合适,但不知我是否愿意。我欣然表示同意。两个月后的一天上午,这位福特曼教授便偕同夫人如期抵达上海,并按照我给他的信中的地址来到我家里。

  福特曼教授年龄和我相仿,六十多岁,腰板挺直,仪表堂堂,夫人玛琪金发碧眼,风姿绰约,两人之间的亲热程度以及Daring、Honey之声不绝于耳,令人相信他们是一对真真切切的恩爱夫妻。我和他们会面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已经签好名的《林肯选集》中译本送给福特曼教授。他如获至宝地双手接过,把书紧紧贴在胸口,轻轻拍几下,这个滑稽动作引得众人哄堂大笑,不同国家和语言之间常有的生疏和隔阂顿时化为乌有。

  福特曼是英美文学专家,但他特别喜爱中国,关注中国,对中国的历史、文化了解相当深入,对鲁迅尤其推崇,讲起来头头是道。他正在努力学习中文,且认为能读中文比能说中文更有价值,而他以前所有关于中国的知识都是从英文书本获得的。我对他的好学不倦精神深为敬佩。

  午餐就在舍间进行,我夫人做了几个她的拿手菜,如土豆色拉、啤酒烤肉、烟熏鲳鱼、罗宋汤等等。这些菜其实都是外国传进来的,福特曼夫妇却吃得有滋有味,还不时询问菜的做法,好像这是他们破天荒第一次尝到似的。经验告诉我们,外国人在吃的方面最不讲究,最容易满足,请外国人吃饭,是一件极轻松愉快的事。

  饭后休息片刻,我和女儿打的陪福特曼教授夫妇去南京路新华书店,这是教授自己拟定的上海第一个必去之地。但车到目的地后发生的一件事却使我窘极,终生难忘。那时上海各大马路边上每隔一定距离都有一个埋在地下的痰盂罐(一只长方形盛水的盒子,供行人吐痰用,目的是防止随地吐痰,实际上反而助长随地吐痰恶习,因此没多久就取消了),新华书店门前正好有一个,上面的铁盖不知怎的没了。福特曼夫人下车后只顾得抬头观望书店门面,没有注意到脚底下这个“陷阱”,只听见她一声惊叫,一只穿着高跟鞋的脚已经踩进痰盂罐。她慌忙拔出脚来,鞋上、袜子上、脚上已沾满痰液秽物,真是“惨不忍睹”。当时围观人群一大片,作为东道主的我的窘态是可想而知的。幸好书店女经理闻讯赶到,急忙把她扶进办公室坐下,同时端来一盆热水让她洗了脚,并把高跟鞋揩拭干净。只是湿袜子没法穿了,只好光脚穿高跟鞋,十分狼狈。在整个过程中,福特曼夫人始终面带微笑,而且连声说她走路没留神,是她自己不好,福特曼教授同样温文有礼,无半点愠色。我想人们常说的“教养”二字应该就体现在这种场合,这种时刻。外国客人这种宽容大方、遇变不乱的素质,是值得称道和学习的。事后福特曼夫妇仍兴致勃勃地逛完整个新华书店,教授还买了两大本中国画册,托书店打包寄回美国,说这两本书将是他书房里最珍贵的收藏。

  新华书店出来,我们又去了虹口公园,因为福特曼教授敬仰鲁迅,谒鲁迅墓是他的夙愿。我们在公园里边走边谈,他向我提了许多关于鲁迅的问题,我几乎都一知半晓,只能勉强应答。玛琪对公园的花草树木特感兴趣,不断问我这棵树那枝花叫什么名字,我植物知识十分薄弱,连中文名称都不知道,遑论英文。此行使我深感要做一个真正合格的口语译者谈何容易,我离这个标准太远了。

  虹口公园出来,天色已晚,我们沿多伦路走了一圈,最后在大鸿运饭店随便吃了些小笼包、馄饨、饺子之类的东西,权充晚餐。这些其实都是最便宜不过的平民化食品,外国客人却把它们视为珍肴,吃得十分开心。记忆中,这顿晚餐一共花了不到三十元钱,但收获的友情和乐趣却是无法用钱来衡量的。

  不平常的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由于福特曼夫妇次日另有约会,我们送他们回锦江饭店后就和他们互道珍重,依依惜别。福特曼教授回国不久就给我们寄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感谢我们夫妇对他们的招待,特别使我们感动的是下面一段话:“我们喜欢我们见到的一切,我们喜欢我们能预见的一切,只可惜我们不能再活65年,看看2050年的中国是什么模样,那将会是非常美妙的。”以后由于彼此工作都极忙,我们没有再通讯联系,直到两年后的1988年,我意外地收到本文开头所引用的那张婚宴请柬。请柬的内容把我惊呆了。他和玛琪这对“恩爱夫妻”到底怎么啦?是婚变,还是玛琪猝然离世?他和新夫人丽莎最初又是什么关系,是邻居、同学还是初恋情人?是什么促使他们在漫长的50年后忽然走到了一起,请柬里这两行充满诗意的文字该如何解读?这一连串问题像个巨大的谜团压在我心头,使我完全失去了收到婚柬时应有的那份喜悦。当时我真想立刻写信或打国际长途向他问个明白。但是考虑到我和教授仅一面之缘,而且这纯属他的个人隐私,打听别人的隐私即使不是不道德,至少也是不礼貌的。人生充满离奇变幻,有说不完的浪漫故事,道不尽的悲情插曲,一切皆有可能,那就顺其自然,以不变应万变吧。所以我强忍住心中这份疑惑和好奇,给他写了封短信表示祝贺,便把请柬收了起来。一晃就是25年,直到最近才把它从抽屉底里翻了出来,它依然是我心中一个解不开的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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